贺卫方:像章

文章作者 100test 发表时间 2008:04:09 16:4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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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年底,我所在的大学分配给我筒子楼一间。进屋以后,发现屋角里有一堆前任主人留下的垃圾。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但是,就在我清扫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堆毛主席像章。呵,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那时,“文革文物”的收藏还是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方面。“十年浩劫”的痛楚尚留在人们的脑海之中挥之难去。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式是“眼不见心不烦”。于是,那个时代的印刷品(语录、书本、传单等)大多化作了纸浆,布质的东西(如红袖章)也差不多毁掉了。唯有这些金属制成的像章难于处理。留着吧,既没用处,又占地方;丢掉吧,却不知仍到什么地方才没有亵渎神明之嫌。我的那位前任房主大概也是在搬家之际想到了既能扔掉,又不至于公然将他老人家委屈到街头垃圾桶中的方法的。假如他后来到琉璃厂看到一枚像章可以卖到五块以上的辣价钱,对自己“抛却自家无尽藏”的举动暗暗后悔亦未可知。 






  与其他一些收藏品不同,文革期间制作的这些像章算不上什么艺术品。把一堆像章摆开,你会发现它们的造型出奇地单一,绝大多数都是面向左侧(面右者极少)、前额半秃、头发后梳、身着军装或所谓“毛式服装”的头像;表情非刚毅必慈祥。我们常听说文物可以为历史研究之助,但后世的历史学家通过这些像章能够想象到什么样的历史情形呢?他们能否透过造型如此单调的文物看到中国人的那段痛苦、病态但却又是活生生的历史呢? 

  那是一个什么时代啊!霍布士说在自然状态里人与人之间相互残杀仿佛狼与狼。其实他的比喻颇有些不伦。狼的凶狠大多不是针对同类,人与人之间的撕杀才更见得你死我活,更阴险惨毒,更冠冕堂皇。在我们这个世纪里,人间残杀最歹毒的地方莫过于纳粹时期的德国和文革期间的中国。为制造完美无缺的神,必须同时制造恶迹昭彰的鬼。于是,那些胸佩像章、臂戴袖章、头脑狂热、仇恨满腔的“毛主席的红卫兵”们便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及一切“地富反坏右”发起了彻底进攻,当时流行的说法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并且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多少人被活活打死,多少人被迫自杀,多少无辜身陷囹圄,多少家庭生生拆散。文革后,我们知道了许多大人物、名学者的悲惨遭遇。多谢冯骥才先生,他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又给我们展示了那么多普通人在那个时代的境遇。该书前有一幅当年的照片,一位年轻的学“毛著”积极分子一脸虔诚地在表忠心,他手持“红宝书”,全身披挂着几十枚像章。这幅照片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滑稽;与其说滑稽,毋宁说恐怖。 

  《列子 . 周穆王》里有一则故事,讲宋阳里一位名华子的人,中年得了健忘症。妻儿十分着急,延医求药,均无疗效。山东的一位读书人被重金请来为病人施行心理治疗。结果,不出旬月,“积年之疾,一朝都除。”病愈的华子非但不快活,反而勃然大怒,“黜妻罚子,挥戈逐儒生”。人问其故,曰: 

  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 

  民族如人,也会得健忘症,这种健忘也会使人们“荡荡然”。然而,这种“甜蜜的忘却”(sweet forgetting)带来的快乐肯定是短暂而虚假的。对以往痛苦的强颜欢笑以及别有用心的遮掩正表示着各类经历者们对忘却有清醒的意识;忘而不忘其忘,是为假忘。问题的关键在于,前人的假忘却必然导致后人的真无知。对于自己民族历史上所犯错误不反省乃至全无知的人们将会怎样呢?冯骥才说:“历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必然会陷入新的盲目。”诚哉斯言,痛哉斯言! 

  我期待着巴金先生多次呼唤的“文革博物馆”早日建成,这些像章连同其他文革文物将在那里获得新的生命----向世人昭示中华民族历史上这惨痛而荒唐的一页。 

  1993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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