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的故事(二)

文章作者 100test 发表时间 2008:04:09 11:2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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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生于1937年2月,是年七月,日军发动侵华战争,胶东一带迅即沦为敌手。父亲五岁失去母爱,祖父不治生业商贾,父亲的童年是在贫困饥寒和战火弥漫中度过的。父亲自幼聪明,小学毕业后,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青岛的一所中学,其时伯父已参军入伍,祖父坚决拒绝父亲再去青岛读书。后来母亲曾对我感叹,当时青岛文化人才奇缺,父亲若去了青岛,我们一家当有另一番命运,都是造化弄人。

  父亲虽然出生于贫寒之家,却没有沾染任何不良嗜好。他不喝酒,不赌博,作风正派,为人正直,工作认真、能干。很快被镇上任命为沙梁村团总支书记。不久又入了党,被调到南村镇任信用社主任。

  1960年,由于大跃进带来的灾难,山东大地赤地千里,哀鸿遍野,胶东一带村村都有人饿死,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的现象在一些地方开始出现。当时我父母已生了大姐建英、大哥建忠,祖父也已再娶,一家六口全靠父亲二十几元的工资过活。看着饿得整天啼哭的孩子和下不了炕的老人,父亲一咬牙决定闯东北。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话叫“死逼梁山下关东”,把下关东和上梁山相提并论,可见不是感到了死亡的威胁,父亲是不会丢掉公职跑到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伐木头的。

  听母亲说父亲去东北其实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影响。我们村有一个叫小初的光棍汉,曾经是父亲的同学,他闯东北回来戴着皮帽子,见人就送煎饼。他说,东北养穷人,地里插根木棍都长叶子,房前屋后撒点种子,一年的口粮就都有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连大字不识几箩筐的小初都混得人模狗样,一时间沙梁村不少人去了东北。当时去东北没有公社的证明不能落户,只能当“盲流”,我们家有个亲戚在公社当文书,可以开出证明。恰在这时,我伯父已专业到了东北,他来信说东北的林场正在招工,父亲去东北不用担心工作问题。这些有利条件促使父亲痛下决心,丢掉信用社主任职务一个人去了东北。

  父亲离职后,单位对他进行了全面审计,没发现一分钱经济问题。单位领导说,他手里掌握着几千万资金,面临饿死却不沾一分,这样的干部太难得,走了太可惜!这一年的年终,单位给父亲发了一张奖状送到家中。


  父亲在东北林场找到工作后,母亲把大姐寄养在姥姥家中,带着大哥也去了东北。

  在东北的生活父亲从来没有向我提起,对他来说,那是他人生的滑铁泸,他认为如果不去东北,挺过那段困难的日子,人生将过地优裕而闲适,不会有那么多贫困和屈辱相伴终生,而我却认为,闯东北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宿命。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当时那么多闯东北的有利的客观条件让青春热血的父亲如何抗拒!

  母亲去东北以后也在林场上班,领取商品粮,工作虽苦,肚子总能吃饱。不久,我二哥在东北出生了。

  生活刚刚安稳,我家又蒙大难。

  刚到东北的时候,因为从关里去的人太多,林场发不了安家费,父亲靠工友们的帮助搭了间木屋,母亲来后又添置了一些衣柜、饭厨等家具和日常用品,总算有了家的模样。东北的冬天奇寒无比,家家都生着火炕。有一天,父母上班不在家,四岁的大哥学着抽烟,引起大火,一个好不容易建起的家一下子化为灰烬。

  据说母亲跑回家时,房子都烧红了,我二哥还在里面。母亲象疯了似的多少人也拉不住,她硬是冲进大火把二哥抱出,刚跑出来,房子便轰然倒塌,我二哥居然毫发未损。

  父母有两个月没有寄信,姥姥知道出了大事,她让十七岁的舅舅带着两斤黄烟作路费去东北找我父母。此时胶东的形势已有好转,在东北又一次沦为赤贫的我的父母只好跟舅舅回老家。


  因为公职跑丢了,父母只能到沙梁村落了农业户口,一年后,父亲的一位老上级为他接上了组织关系,很快,父亲又被任命为沙梁村一大队党支部书记。

  父亲干了两年书记,文革便开始了。

  文革是我们民族历史上的一个劫数,也是我们家族历史上的最大的劫数。我们一家差一点湮没在漫漫十年的历史暗夜里,成为时代的祭品。根据母亲的说法,始作俑者,仍然是父亲。

  父亲干书记的时候,提拔了一个抗美援朝回来的复员兵,此人长着一张冬瓜脸,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麻子,村民们都叫他麻子冬。麻子冬人勤嘴甜,要求进步,很讨父亲欢心。父亲没读多少史书,不懂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安排他当了民兵连长。文革一开始,此公扯旗造反,矛头首先指向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村书记——我的父亲。

  我父亲召集副书记綦连书,大队长綦官埠到我家开会,父亲说,现在全国都在批斗当权派,麻子冬既然愿意当官,这个差事就让给他,咱们不干也罢。綦官埠是个下放工人,对当官本也没什么兴趣,表示同意。唯有外号大老粗的綦连书激烈反对:你们好糊涂!斗争当权派不过是一阵风,迟早会过去。你们现在把权力拱手相让,让麻子冬得了势,等着他给你们好果子吃!

  应该说大老粗并不粗,他曾在十八军随丁盛将军入藏平叛,见过大世面,有一定的政治斗争经验,岂是父亲、綦官不等工农干部所可以比拟的?在他俩分别辞职后,大老粗的话不幸言中。

  麻子冬夺权以后,由于担心为人正直、清廉,群众基础好的父亲东山再起,威胁自己的权位,立即组织一批无赖、卑劣的造反派整我爷爷的所谓历史问题和现反言论,以图株连父亲。为此,我爷爷挨了三年的批斗,父亲的党籍也被挂起来。1975年邓小平同志上台大搞治理整顿,昌潍地区工作队进驻我村,父亲的组织生活才最终恢复。

  麻子书记杀向我家的第二刀是对下一代进行打击,我大姐大哥学习成绩都很好,特别是大姐建英,冰雪聪明,由于家里穷,没有凳子,她总是站着听课。当时母亲多病,卧床不起,建英姐经常要请假,常常一个月上不了学,成了学校里请假最多的学生。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建英姐升高中还考了全校第二名。

  当时升高中需要大队推荐,麻子书记坚决不同意我姐上高中,建英姐的班主任綦书春老师多次去找麻子书记,都没有结果,綦老师连连摇头,这样的学生上不了学,太可惜了!

  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去找麻子书记,麻子书记拍着胸脯保证:老李,我怎么说也是你提拔的,知恩不报岂非小人?放心,孩子上学包在我身上!

  可是开学几个月了,我姐还在生产队里干活。一天,她听说麻子的女儿数学考零分、语文考8分也升了高中,哭着跑回家。父亲气愤地找到麻子书记,这家伙竟哭丧着脸说,老李,不是我不帮忙,建英的爷爷有历史问题,我磨破了嘴唇公社也不批呀。

  后来建英姐在公社砖瓦厂找到一份抬砖的工作,每月12元钱,还得投生产队8元,大姐当时才16岁,每天象青壮劳力一样干活,胳膊累得又粗又肿。但因为每月有4元钱的收入,姐姐很开心,工作很卖力,不久被提拔为伙房事务。还参加了宣传队活动。麻子书记见不得我们家境好转,千方百计要把我姐要回生产队。砖瓦厂张苏田厂长是个抗美援朝的老英雄,得知此事,他怒斥麻子书记:你也算是当过兵的人,怎么尽干些小人的勾当!

  麻子没把建英姐追回生产队来,竟丧心病狂地把气撒到大哥建忠头上。当时建忠哥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放学回家路上与一个叫升杰的同学戏闹,平白无故竟挨了麻子书记一个耳光,母亲简直气疯了,父亲抓到麻子书记把他带到大队部送官。滑稽的是原告是我父母,被告是麻子书记,法官竟然是副书记大老粗綦连书。当时我已记事,我清楚的记得,大队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綦连书“法官”一“开庭”,我母亲就跑了题,她声泪俱下的控诉麻子书记自掌权以来忘恩负义、一再迫害我家的累累“罪行”,麻子书记居然不做实体答辩,只是一再赔不是。最后,綦连书裁判麻子书记向我父母当众赔礼道歉,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我父亲说,你今后再敢背后动我儿子,我就剁掉你的爪子!麻子书记诺诺而退,门外的群众哄笑而散。

  我父母打了一场口水官司,却赢得了全大队社员的尊重。邻居有个麻子大娘(她老人家脸上也有些许麻子),平时常受麻子书记欺侮,这天竟来我家道贺。母亲说,孩子平白无故被打,你老还有心说笑!

  麻子大娘感慨,麻子冬是什么人?他都得当着那么多人给你赔礼道歉!多大的面子呀。我那年看电影,平白无故被他打掉两颗门牙,还游了三天街。最后还不是请他喝了酒消了气才罢休?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们家的酒多,淌出南门了。

  麻子大娘哭丧着脸,利他娘(我大哥乳名利),不是我人贱,我们那象你家呀,你孩子他爹是党员,自家兄弟(指我舅舅)是大队文书,麻子书记惹了你,你敢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要轮到我头上,哪还不是找死?哎,人和人不一样呀。说着,抹着泪走了。

  每当母亲说起这段往事,我总感到无比的辛酸。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一个人格卑琐、反复无常的小人物竟能左右一个文化名村的命运,影响无数个家庭几代人的人生,甚至剥夺人们神圣的人格尊严,这让我对人类文明的脆弱感到迷茫。


  麻子书记后来还干了件荒唐事,最终导致他身败名裂。

  1975年,邓小平的整顿工作队进驻我村,造反上台的麻子书记因为欺压百姓、民怨沸腾被罢了官,他依靠自己以前的关系到镇办粮油厂当书记,由于吃拿卡要、恶习不改不到一年再次被撤职,下放到村里。

  当时我们村在工作队的指导下种植水稻,那年秋天,水稻丰收,田野一片金黄,大队专门安排了护秋队,工作队专门安排工作认真的老干部綦官埠当护秋队长,谁也没料到,綦官埠抓到的第一个窃贼竟是刚刚卸任的麻子书记。

  那是个深秋的后半夜,天已微寒,綦官埠一个人值班,不敢睡得太沉。在似睡非睡中,听到有人敲窝棚,他假装睡去,还故意发出鼾声。门外的窃贼见没有动静,放心去偷。他刚放下绳子,抱起一捆水稻,綦官埠站在他的面前。一见是冤家对头,麻子书记撒腿就跑,綦官埠穷追不舍,看看被追上,麻子书记磕头如捣蒜:官埠官埠,放过我吧,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綦官埠用麻子书记的绳子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放了你?你见过猫放过老鼠吗?何况你还是个当过猫的老鼠。

  一大早,沙梁村的社员们就看到了一场大快人心的好戏,麻子书记被捆在联办(沙梁村联防办公室)门外的电线杆上,头上、身上都披上了一层白霜。布满麻子的脸更像被霜打了的冬瓜了。他的脚下还放着那捆水稻。

  那天恰好是沙梁村大集,沙梁村地处平、即、胶三县交界,是个著名的大村,每到逢五排十,周围村庄的人都蜂拥而至。听说抓了个小偷书记,围观的人比平时多出几倍。由于麻子书记是名人,很多人都认识他,大家指指点点,有人说,我说书记,你在台上抓偷粮的可是铁面无私,怎么刚不当书记也学会偷粮食?麻子书记燥的就差找条地缝钻进去。

  太阳冒红的时候,联办的负责人张文永来了,麻子书记诞着脸央告:老张,看在咱共事多年的份上,放了我吧。 张文永说:抓住偷粮食的示众三日,这可是你定的规矩。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我可帮不了你。

  后来,还是父亲指示民兵把他放了。

 文革结束后,我们家的劫难也结束了,父亲重新恢复了在村委的职务,他依旧刚直、清廉,1997年他60岁上临近退职时,麻子书记在党员会上突然给他提意见:老李只顾自己钓鱼、养鸟,村后的路也不修,不关心群众疾苦。

  綦官埠、綦官知等老党员噌地站起来:老李不如你,他不会偷水稻!

  母亲说,麻子书记的发言是父亲当了一辈子村官,唯一听到的反对的声音。

  (本文根据记忆整理,不确之处,请知情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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