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远山长看不足——说欧阳炯的《南乡子》三首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路如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欧阳炯（ 896 971 ）是《花间集序》的作者，也是五代入宋的词人。他写了不少描写南国风情的作品，和李珣一起，为拓展花间词的题材范围做出了明显的成绩。
欧阳炯有《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词，写六朝故都金陵的景色和历史；又有《南乡子》八首见于《花间集》，写南粤的风光和民俗。据此我推测，欧阳炯仕前蜀期间或仕后蜀之初（ 940 年以前），很可能曾出使或游历过南唐（或其前的吴）和南汉。否则，我们很难设想他能如此生动地反映出各该地区的民情和风貌。
这里选析的《南乡子》三首，都是写南粤海滨或水乡的。它每首都堪称为一幅典型的南粤风情画。
第一首写水边的游人。头两句写画舸停泊在岸边，从槿花篱外可隐约见一座横跨水面的竹桥。水上游人如织，沙滩上男女成群。但词的末尾仅突出地写了一个镜头，即有位女郎指着不远处的芭蕉林，回头笑着告诉她的伴侣，说她家就在那儿。这样就呈现了一幅有声（笑声）有色（悦色）的人物画面。读者会觉得这画面里的景色是美好的：有画舸（即游船），有槿花篱笆，有竹横桥；人物也是美好的：他们多质朴！多欢快！多有情意！词人虽未加一字褒贬，而其赏心悦目称许之意，已隐含于词境之内了。
第二首写珍禽孔雀，这是南中特有产物。头两句写逶迤远去的堤岸、平展的沙滩、斜挂的落日、耀眼的晚霞和归路上的行人。这已描绘出一幅绝妙的南国江岸晚归图了。就在这绝妙的图景里，出现了在水边顾影自怜的孔雀。它展开色彩缤纷的翠尾，环顾着水中倒影，正自个儿欣赏羽毛的美丽。归路上行人的脚步声先使它略吃一惊，但它回看一眼之后，认出是熟人，知其不怀敌意，便又放心地自我欣赏而不收屏逃遁了。词人通过这禽鸟的安详神态，表现了南国乡人的鸥鹭忘机式的质朴。这跟当时干戈频仍、自相屠戮的五代政局相比较，岂不又成为另一幅逗人遐想的岭南桃源图么？
第三首写南国的农村妇女。在绿树成荫的桄榔树下，红蓼花盛开。一条水路通向南方，两岸人烟辐凑。微雨初晴，家家户户都在抢收红豆（相思子）。在绿树红花的映衬下，出现了一双双纤细如玉的手。从这洋溢着诗情画意的境界里，读者可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和体会到青春的活力。那纷纷采撷红豆的纤纤素手，正暗示出姑娘们一缕缕绵密的情意。王维诗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们也许都各自在相思着谁吧？关于这，词人并未明言。他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任读者们去自行填补了。
汤显祖评本《花间集》卷三指出： 短词之难，难于起得不自然，结得不悠远。 而这三首词，正符合起得自然和结得悠远的要求。汤显祖说欧阳炯词
起句无一重复，而结语皆有余思。 因此它耐人寻味，允称为花间词中的佳构。
欧阳炯热爱大自然，热爱山水。他在另一首《南乡子》中写道：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漾，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
要不是欧阳炯对 水远山长 怀有如此钟爱的情感，他是决计写不出如此动人的词篇来的。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说： 大概词家如炯，求之晚唐五代，亦不多覯。
可谓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