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本是一个庄严、神圣的所在，哪有什么趣味可言。然而，以本人兼职律师的有限亲历和听闻，觉得在眼下中国的多数基层法院，情况却并非如此。那儿的法庭，往往成为喜剧小品的剧场，令人涉目成趣而又啼笑皆非。
1．法院的“奥吉亚斯牛圈”
“奥吉亚斯牛圈”是古希腊神话中奥吉亚斯国王的一个三十年未曾打扫的牛圈，其中牛粪如山，污秽不堪。后人便以“奥吉亚斯牛圈”形容极度肮脏、混乱之所。
我的印象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几乎在所有的中级以下的法院里，法庭都极为简陋、局促。除去一个勉强撑撑门面的大法庭外，其余的都差不多一间普通办公室大小。在那些小法庭中，正中的一溜审判台和三把椅子，以及靠前左右对称的原、被告席这“三大件”往当间一摆，便几乎占去大半壁“江山”。就汤下面，不少法庭因此干脆不设旁听席，实在需要时，便临时搬几把椅子凑合凑合。漫说空调、暖气，在不少法庭连风扇都没有。有回在一县法院开庭，两个吊扇虽然勉强能转，但不仅“唉乃”之声不绝，且“忸怩”之态令人倍觉头顶高悬一柄“达漠克里斯”之剑。好在法官善解人意，让那两“老干部”半道“歇息”去了。至于那“三大件”的质量，有的还看得过去，而有些也就小学生课桌模样，实在有些寒碜。开庭的时候，你可以看清对方足的大小和鞋的品牌，以及它们或得意或沮丧或紧张地抖动。有次热天开庭，我甚至有幸目睹了对方当事人因为散热脱屣而出的一双“天足”在那自得其乐地相互摸搓。
在这种小法庭审理多个当事人的案子，那可真是要命。有年八月，代理一个触电赔偿案件。连我方在内共四家被告，八个人在两张桌子后面挤成一串“糖葫芦”。恰好这边朝南，背后又是一溜窗，从早到晚，那火辣辣的太阳就在背心上烤着，肌肤相亲的人儿热汗淋漓、倍受煎熬。其中的一位又恰有狐臭在身，应景而发……咳，那滋味，怎一个“苦”字了得！
八十年代末，我曾在一家中级法院民庭实习。印象中，那里几乎无庭可开，绝大多数案子就是在法官办公室办掉的。里外两间屋，常常两三个案子同时进行，说话声、哭泣声、叫骂声、劝慰声、训斥声，鸡犬相闻。据说有的法官判离婚案子，就带当事人(其中不乏异性)到公园等僻静处谈话,局外人往往难辩公私。
脏乱恐怕是不少基层法庭的通病。印象中，几乎没有一个法庭的座位可以直接下坐的，自我清理桌椅上的浮灰，似乎成为开庭前的必经程序。准备抹灰的纸张，已成了我庭前自觉的习惯。台面下的桌斗，又沦为简易的垃圾箱，陈年的浮灰、废弃的纸张、揉皱的烟盒、掐死的烟蒂、肮脏的抹布等，往往是里面的常客。把这样一个没有固定主人的场所兼做杂物室，是不少法院共同的选择。犄角旮旯里，舍不得扔掉的零零碎碎、应时而用的红旗、锣鼓、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冬天取暖的火盆炭篓等等，倒成为场场不拉的“听众”。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想表层的原因大概是：一，那里是领导较少光顾的地方；二，法官们或许也自比是那里匆匆的“过客”，有似即来即去的茅房；三，或许因人手或许因经费，法庭没有专人的管理和清扫。
2．庭审，在香烟缭绕中进行
抽烟是一种特殊的放松。人在紧张的时候，那种需求会更加强烈。对于抽烟的律师，对庭审中禁烟的滋味想来都是深有体会的。我个人的做法一般是向法官示意出庭方便，获准后便两事一并解决。然而，有两次开庭却占了率先垂范的法官的光，把硝烟弥漫的“战场”演绎得格外具体、生动。
第一次是远赴北方某市中院开庭。作为“刑附民”的原告代理人，那是本人迄今唯一的一次经历。庭前就挺犯愁，因为估计可能半天拿不下来，而且以往的那套把戏在刑庭中肯定玩不转，挺担心自己能否憋得住。公诉人、代理人和对面的辩护人正襟危坐有顷，随着一阵脚步，三个头戴大沿帽、身披蓝大衣的法官鱼贯而过。登台入座后，审判长字字铿锵地将一段“过场”念完，随着一声“现在开庭”，“嚓”地划着一根火柴，打响了庭审的第一“枪”。很快，“单发”演变为“连射”，他左右的也相继“开火”。虽然心中几分暗喜，但觉得这或许仅仅是法官的特权，故仍按兵不动。当三位法官的身影如同神龛上的大佛一般的时分，对面的辩护人也神情谨慎地点上了烟。看看法官并无表示，于是我和我的当事人也十分坦然地打着了火。那是个寒冷的冬天，门窗紧闭，整整一下午，烟火兴旺，在昏黄的灯光中缱绻弥漫，把个法庭弄得个澡堂子一般。
另一回也是在一个外地的中院，但案子是个合同纠纷，法官也更爽快得多。审判长宣读法庭纪律时，极富创意地加上一句：“讲话不行，抽烟可以”。那天庭上共有十几人旁听，在他的言传身教下，纷起效尤，狼烟四起。只那台上的两位女法官不抽烟，但她们各自拎了一兜早点，掩在审判长喷出的烟雾后，不露声色地细细咀嚼。
3．一句还算幽默的调侃，让那位女法官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次，我去旁听一宗带有演示性质的公开审判。案情是一个单位的经理因什么纠葛收了一小车司机的钥匙。司机不服，晚上上经理家“理论”。后发生打斗，经理受伤。经理随后报警，司机被治安拘留十五天。司机不服处罚，遂向公安提起行政诉讼。庭上争执的焦点之一，是司机为何先动手打人。原告代理人称，因为经理先揪住了对方的领带。代理人陈述完这一事实后，来了一段发挥：“请被告注意，领带围住的是什么？是人的呼吸系统。试问，当一个人的呼吸系统被别人勒住的时候，他能不反抗吗？除非这人没有呼吸系统。”这时，一位从未发问的女法官被逗得笑意难抑。或许自觉在睽睽众目下龇牙咧嘴确属不合时宜，遂将脸深埋在臂弯里，匍案而伏。在白墙的印衬下，清晰可见她的双肩在极有节奏地抖动着。可以想见，她肯定想极力自控，然“堵水”之拙，反见其弊，故掩笑之状，久而不改。好在审判长经验老道，一边向原告高声发问，一边暗出右手于伏案者耳畔迅疾敲击两下，女法官这才得以从笑魔掌控下脱身。
4．大沿帽下溢出的“哈喇子”。
说是“合议庭”，真正干活的往往就主审一人，做过律师的恐怕都明白这点。因此法庭之上，另两位陪“审”常常形同“陪衬”。于是闭目养神者有之、心有旁骛者有之、偷干私活者有之、浏览报刊者有之。然而，竟然在法庭上酣然入梦的，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天下午，我等早早到达法庭候审。奇怪的是，双方当事人已落座近半小时，两位穿戴严整的法官也端坐台前有时，却迟迟不见宣布开庭。见台下渐露疑问、不安，主审乃告：还有一位法官因故需晚到一会，你等少安毋躁。突然，一声门响，旋即进得一满脸溅朱的年轻人，步履踉跄地奔台上那张空椅而去。庭审终于开始。趁主审“过场”的空挡，我暗暗打量了那位姗姗来迟者，只见此君已斜靠椅背，显露不支。概为掩饰难堪，遂将大沿帽拉至鼻梁，并以双手支撑一报，作阅读状。此日天暑，但法庭内却颇有几分阴凉，尤其是旁边的一溜小窗，小南风裹狭着断续的蝉鸣悠悠而入，确是令人神清气爽，状态佳良。果然，双方的辩论很快趋于激烈，嗓门也更见高大起来。突然，一串响亮的鼾声斜刺里插入，令吐沫横飞的双方代理人嘎然驻声——原来那位年轻法官也渐入佳境，酣畅淋漓地在那直抒胸臆。再看此刻此君，双手无骨一般地滑落，那张遮羞的报纸早已随风飘零。而最令众人瞠目的，是他嘴角那条临风婀娜、银光闪烁的“哈喇子”，竟有一尺多长。
5．刑警队长屁股后的“小爬虫”
这是一个法官告诉我的故事。那年他们法院搞了一次挺有规模的公开审判，被告是公安局。案子中间一个重要的证据需传刑警队长到庭作证。据说公安方面对这次审判本不情愿，而这位在当地威名卓著的刑警队长对出庭作证更是满腹牢骚，只是迫于上面压力才不得不前来应付。庭审至传他出庭的时候，一幕王熙凤出场的画面再现于大庭广众之下——队长人未进得大堂，粗门大嗓的骂咧早已先声夺人。随后，气宇轩昂的他大步流星地迈入法庭。有意思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警察，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茶杯。
6．休庭，却是因为政治学习
休庭一词，虽在诉讼法里并无位置，但在庭审实践中却被法官们屡屡使用。从法律制度上，它与“诉讼中止”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本质上似乎又有点关联。到底怎样，这里且不去伤那脑筋。只是有一次的休庭，实在让人刮目。
也是在一家外地的中院。上午开庭至九点半，审判长一看手表，说现在休庭半小时，因为院里有个很重要的政治学习，你们就在这休息休息吧。说完，一行四人弃庭而去。
在场的多位当事人并无什么反应，而双方的律师们则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7．“守法”的猪和“违法”的鸡
这间法庭中滑稽的一幕，应当能够申报“吉尼斯”大全。一场大风刮倒了电线，将两头水中泡澡的牛电死。牛主起诉供电局，要求赔偿。坐上三个轮子的“砰砰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折腾了半天，才找到了受案的某某乡法庭。条件的简陋，就无须再去重复，而令人吃惊的是，法庭的角落里竟躺着两只猪和一群鸡。俗话说“乡下狮子乡下舞”，在这里开庭决没有那么多的框框套套，一切简便而直接，人也显得很放松、自如。我一边应付着庭上，一边还可抽空看看屋里的活物和窗外的景色。整个庭审中，猪们始终匍匐墙根，除了偶儿哼哼之外，总体中规中矩。而那群鸡，则左啄右叨、前扒后挠，片刻不得安生。法官、书记员似乎对此早已习惯，并不理会。然而，实在有碍观瞻的一幕出现了：鸡群中“领导”——那只唯一鹤立其中的大公鸡，竟然与一只母鸡当庭“腐化”了起来。这一对法庭藐视到了极点的放肆，终于激怒了那位满脸和善的老法官，大喝一声，旋即起身，将“违法者”连带“守法者”一并驱逐出庭。
文章出处：法律思想网